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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萨】安东尼奥·萨列里

灵感来自马尔克斯的《玛丽亚·多斯普拉泽雷斯》

 

Summary:维也纳首席乐师长安东尼奥·萨列里坚信自己会在33岁的圣诞节前死去

 

安东尼奥·萨列里

 

 

 

“我希望这件事能够尽量隐秘,”上午十点的钟声响了不到几秒,敲门声准时而规矩的响了三下,这样一间沙龙中从不缺奇怪的客人,但也从未见过要求丧葬服务人员进入房间的情况,无论是怎样,一方面说明这位客人身份尊贵到不方便在自己的府邸谈论死亡和财富,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位先生一定对自己的死亡有着明确的、无可撼动的确信,“毕竟,我暂时不希望人们太早的为我的葬礼准备客套。”

 

安迪·莫塞尔,也就是代表中央墓园的服务者点了点头,目光始终不高于黑胡桃木制的桌面,他的主顾吐词中带着几分被遗忘的意大利语的余韵,声音低沉的道出自己的要求:“我想尽量靠近河岸边,但不能让我的墓冢被潮湿的水汽侵入。”

 

“是,先生。”莫塞尔顺从的回答,从内衬里拿出小木棍轻点在地图上的几个位置,“这几个地方都是很不错的,您还有什么别的需求?”

 

“我希望能有一点树荫,最好是在一棵树底下。我不希望自己的墓碑在太阳下晒得发白开裂。”那位先生的声音有一丝难以被察觉的发抖,仿佛这种情况是可以被预见的,也是他无可避免的命运那样,以至于他的语调染上了几分浓烈的悲哀。

 

“我向您保证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仆从恭顺而谦和的承诺着,他不敢抬起头看这位大人物的脸,以确定这样的悲哀真实的来源于这样的权力和地位,“您——您是维也纳的大人物,想必如此,您的遗容将受万人瞻仰,您的墓冢前鲜花将汇成河流,您的名字只应被刻在不朽的纯白大理石上,这才是配得上您的礼仪!”这样的奉承很显然微小的取悦了自己的顾客,他发出一声低低的笑作为这长段排比的回答,“最后,我还有一个要求。”

 

“是的,先生。”

 

“我希望我能同我的——物品一起下葬。”一个丝绸包裹被放在了桌角,“里面也有我的遗书,和给您的小费,希望您能保守这个秘密,在我死后按照遗书上将我的财产分配好,并将我和我的物品稳妥下葬。”

 

“是的,先生,谨遵您的吩咐。”侍从恭敬的结果包裹,将它塞进了牛皮袋的内侧,他的肩带和腰部登时感觉到了金币沉甸甸的重量,他的耳畔也有金币轻碰时发出的愉悦的轻响,“感谢您,先生。”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眼睛凝视着地毯角落里紫金花,退出了门去。关门声几不可闻,仅仅是震动了屋角的熏香,圣母像在柔和的雾里沉默着。沙龙里这位尊贵的客人终于是得到解脱那般松下了力气,挺直的脊背靠在了软垫上。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的时候去敲定自己的坟冢,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安东尼奥·萨列里在睡梦里预见了自己会死于三十三岁的圣诞节前夕,于是他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以防自己随时死去,而自己心爱的东西被当成无用的垃圾付之一炬或者达官显贵炫耀的资本被换几个毫无意义的金币——他必须将它们妥善的保存起来,他的音乐,这是他唯一一样可以带走的东西,他不确定自己可以将他们带到哪里,也许是坟墓,也许是天堂。但他的笔顿住了,他不确定天堂是否会接受他这些不够完美、不够优秀的音乐,这又让他像是被雷劈中一样颤抖起来。

 

不够完美!萨列里的音乐永远的残缺,他的工整优美的赋格,他的跳跃舞蹈的音符!他永远无法真正的抓住它们,它们像是不愿垂青自己的仙子,只在自己身边停留片刻便离开了,带来的不过是音乐家在深夜徒劳的大段莫名的,不知所云的、撕碎烧毁的乐谱。萨列里在那淡蓝色的香雾里缓慢的呼吸,维也纳寒冷的空气从窗外渗进来,连带着音乐厅遥远的乐声,依稀可辨其欢快的音符在夜晚舞蹈着,它们尽情的挥洒着光与热——音乐!无尽的接近完美的音乐!便是维也纳的灵魂所在!从路边拉小提琴的流浪汉到音乐厅里挥动指挥棒的人,他们都可以作证!

 

回到家时恰好碰上了罗森博格的来访,他絮絮叨叨的抱怨着维也纳的新宠儿是多么的狂妄而目中无人。莫扎特?他还未见过这位无礼的、狂妄的、不可一世的音乐天才,他们口耳相传着他的音乐是多么的动听,他的音乐的名声几乎与他的狂妄和对贵族的轻慢相当。但鉴于萨列里最近已经不再现身于酒会和沙龙,转而专心准备自己的葬礼,他也不觉得没有听过这样一个人的音乐是一种损失。“哎呀哎呀!先生!”他的朋友绕着他转了几圈,很显然宫廷乐师长并没有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您要去打压一下这位无礼之人的锐气呀!您听这墙里细细簌簌的声音,正是这位小人正在往上爬哩!若是您再不出面,您的地位怕是要被他威胁了!”

 

安东尼奥萨列里先生,在每个月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周五都会迎来他唯一的朋友的来访,与其说他现在顾虑的是他自己的地位,还不如说他顾虑的是自己的自尊。但他对此的回应依旧是矜持的颔首,做了一个不必多提的手势。桌上的银托盘里还摆着葡萄酒,他礼貌的请正在气头上的罗森博格坐下来喝一杯。“好心的大师,哎呀呀!”这位弄臣也终于知道口舌疲劳,举起酒杯微微示意便灌了一口下去,也不顾这酒到底滋味如何,“等等,我有样东西献给您——那个小子初到维也纳的时候到处分发自己不值一文的乐谱,您看看——这样多的音符!如此杂乱无章!”他从自己的暗袋里抽出一张旧五线谱纸,递到乐师长面前,不忘用一记轻哼来表达对这作品的轻蔑,似乎将它带在身上也是一种侮辱。

 

萨列里犹豫着接过那谱子。“对了,”罗森博格的手翻了个花,“过一周莫扎特的新歌剧会开始排演,您可以去看看——您懂我的意思,打压一下他,让他在乐团面前出个丑,哈,那一定很有意思·····”

 

后来的事都被泡在了突如其来的大雨里,罗森博格在一阵骂骂咧咧后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隔着门行了个夸张的礼后扬长而去。大雨肆无忌惮的砸入人间,将萨列里院子里种下的蔷薇和欧楂打落了个七七八八。管家和园丁直呼可惜,而乐师长此时却在想自己的葬礼上的花怕是不再好找了。可很快他又不得不开始关心自己选定的墓地,因为这大雨已经连续三天了,马车都像是一艘艘小船在街上行进,马厩里的干草全部潮湿得可以拧出水来,牲口们嘶鸣着抗议,玫瑰和苹果树的根腐烂在泥水里,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死亡的气息。

 

更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些被大雨冲蚀掉的土地之下浅埋着的穷人的墓冢,它们甚至从浅浅的土坑里漂浮了起来,家人们不得不冒着大雨哭着将坑里的水用破了角的陶杯舀出来,再将棺材放进去,可第二天他们又不得不重复一次这样西西弗斯推石头般的无用功。久而久之,除了那些破败的屋子里偶尔传来的哭泣声,再没有人去管那些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的棺材了。

萨列里在管家的口中得知了法国革命的战事严峻,这维也纳的大雨很显然无法浇灭法国民众心中的怒火,他们的血混合着雨水的气息,盘踞在宫殿的上空形成了红雾,笼罩在昏庸的国王的头上——而他的死期甚至要比自己还早!

 

似乎所有东西都在同我一起死去。宫廷乐师长将这句话记在了他的遗书里。

 

再过了一天,萨列里终于想起了那被自己随手放置在托盘里的谱子。取得的人将它随意的折了几下就生生塞进了衣袋里,潮湿的天气使得抖开它都变得有些勉强,不过这幸好并不影响阅读——

 

一首欢乐的小夜曲,它理应更加忧愁,至少应该能让此时大雨之中所有的哭泣和咒骂漂浮,可它只是跳跃着,舞动着,将周遭的一切潮湿驱逐开来。萨列里仿佛看见金色的天使在拨弄七弦琴,大朵大朵的玫瑰花从琴弦之间涌出,星星叮叮咚咚的从指尖落下来,如新生的泉。

 

它,这写在潮湿的、一触即碎的纸上的音乐不应该如此精美,如此欢乐!创作应该是心头泣血,而非像此人一样将乐之河的水随意的泼洒。萨列里的手在发抖,而他甚至没有察觉,他被一种更为强大的情感摄住了心魄,它在他由肋骨构成的牢笼里冲撞着,挣扎着要撕裂他的胸膛!

 

 

狂妄的滥用天赋之人!那张纸被他掷在了钢琴上,与自己的乐谱混在一起——拥有完美音乐的人!拥有无尽天赋的人!自己被吹嘘的才华显得如此的渺小而不实!萨列里几乎在无名的恐惧里颤抖起来。“哎呀!大师!”他又听见了那个弄臣的声音,像是在嘲笑他只配与这样的小人为伍,他终究在此扮演一个可悲的、可笑的、心怀嫉妒的小丑!“您今天不去看那个小子的排练?”

 

“不了,罗森博格。”乐师长微微将前臂弯至胸前,矜持的微微抬起下巴,“我已经对他的音乐有了了解,我想我不必亲自与这个无礼之人接触。”

 

“明智的决定!明智的决定,先生!”罗森博格露出一个谄媚的表情,“您这样的大人物怎么能踏进那样污浊混乱的音乐里?这简直就像是现在要求您踏进这泥泞的大雨里!这是不合您身份的!但是如果您不去打压他一下,他肯定要得意忘形的把尾巴翘到天上!到时候您的地位——”

 

弄臣不用把难听的话说完,萨列里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疲倦的挥了挥手,像是被刚才的音乐抽空的灵魂,“我会考量的,您先请回吧。”罗森博格第一次听见温和冷淡的乐师长用这样坚决的语气遣走他,有些愕然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对这一情况了然了般,微微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备车。”乐师长拍了拍手,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像是一颗四处撞击的玻璃球,唤醒了所有墙壁之后沉睡的、怠惰的仆从,他们纷纷忙碌起来,将近要发霉软化的牛皮鞍子重新刷洗熏干,马车的座凳下放上大量的熏衣草和干木屑吸湿——他们终于在半小时后准备好了一切,恭恭敬敬的在雨中撑着伞等待他们的主人。

 

马车在泥泞的水中艰难的行进,马的嘶鸣和车夫低低的咒骂在雨声里被稀释,越来越清晰的反而是音乐家自己的心跳声,他像是要去决斗般双手冰凉,脸色惨白,如果说这辆车是直接驶向死神,这副场景才会不奇怪哩!

 

“等等!等等!好心的先生!”有人在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法语叫停马车,“对不起!好心的先生!发发慈悲!捎我一段路吧!我快要迟到了!”那人在雨中淋得透湿,弯下腰行了一个花哨的礼,萨列里盯着他全部耷拉下来的金发,它们像是被淋湿的星星。“好的,您请吧,先生。”他甚至没说完,那个人抓着马车的边缘跳了进来,敏捷的像是一只猫。“谢谢您!您真好!”温暖的马车似乎让他完全恢复了活力,他神清气爽的抖了抖,“真抱歉将您的座椅弄脏了——原谅我,我实在是没有钱在这个天气里雇马车啦,可我又实在是需要赶到剧院去!您知道的,排练——”男孩伸手扒拉着纠结成一团的金发,放任自己的目光来来回回的扫过眼前这位先生苍白的脸——他可真是英俊。

 

“排练?”萨列里的表情像是见到了魔鬼,不祥的预感抓住了他,“剧院?”

 

“对啊,先生!”金发还是乱七八糟的支棱着,男孩的手已经放下来了,“忘记介绍了,我是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为您效劳!”他伸出手从衣服里摸出一套谱子,“您也是去剧院看排练的?我正好是指挥!”

 

他请魔鬼上了自己的马车!乐师长咬紧了后槽牙,理智拘束着他逃跑的欲望,眼前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试图将谱子塞进自己的手里,吵吵闹闹的要他过目。他既不能甩开,也不能要求对方下车!“对了,请问您的大名?”这颗维也纳的星星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这样对待一个陌生人是多么的热情过度,不合礼仪,他微微退开了一些,等待眼前的先生报出自己的名讳。

 

“安东尼奥·萨利里。”这个名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意大利人的礼仪还是在不将眼前的人扔出马车上起到了关键性作用的。这个名字在马车里回响后造成了一阵很明显的沉默,那颗星星的光越来越亮,萨列里几乎不敢直视莫扎特的眼睛——它们简直要发光了。

 

“天哪!是您!!”声音甚至比刚才还大一倍,“萨列里大师!您的音乐实在是精美绝伦!天哪!我甚至不敢想象!我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您!您居然愿意去看我的排练!”小天才完全沉浸在了被他欣赏的狂喜之中。而这反而让萨列里羞愧难当,他是去挑刺的,而非欣赏,那些音符就跟莫扎特本人的聒噪一样让他困惑、也让他心怀悲哀,无论莫扎特说多少赞美之词,他听来都与嘲讽无异。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手上的乐谱上,好克制自己说出粗鲁言辞的冲动。

 

《后宫逃诱》这本身是给萨列里接的剧本,却被莫扎特凭空抢了去,为此罗森博格在他耳边念叨了好几天。而萨列里完全没有关注,事实上,他满心都是自己的死亡。这样一部喜剧若要他来接必然也不会有任何的好反响,这一点萨列里可以预见。他在马车轮艰涩的滚动声中开始读谱子。

 

 谢天谢地,莫扎特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他正局促不安的坐在一侧,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萨列里。莫扎特并不认为那些在自己谢幕时鼓掌喝彩的贵族都能理解自己的音乐,或者大部分都无法理解自己的音乐,但他相信眼前的人可以——萨列里的音乐总是优雅而缓和的,像是一条才解冻的河流,缓慢而温柔,可未化的冰却棱角锋利、让人痛苦。他能从那些音乐里听见生命的礼赞和内心痛苦的纠结,这些用心血写就的音乐不可能出自一个无法听懂音乐的庸才。莫扎特看见乐师长的手开始轻微的颤动,而他本人甚至没有感觉到。

 

他明白了。莫扎特比坐在对面的音乐家更为了然。

 

萨列里被抛进了漩涡里,他的灵魂被扔进了这场大雨里。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先前看到的小夜曲只不过是莫扎特随手写就、用于娱乐自己的小玩意。而他在这部歌剧里尽情的挥洒的才华甚至比他随手挥霍的更加夸张,那音乐如同雨水,蜂蜜或者玫瑰,它们无一例外沾染着金色的光,仿佛是被缪斯亲手书写出来的。他的牢笼几乎管不住内心的猛兽,它咆哮着,威胁着,像是架在灵魂之上的利刃。

 

“您认为如何?”莫扎特向前倾,几乎用呼吸抚过萨列里的手。

 

“听我一句,莫扎特。“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乐师长深吸一口气,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留在您的位置上,我们就会相安无事。”

 

萨列里的马车像是逃一样消失在大雨里,留下年轻的音乐家莫名其妙的抱着自己的乐谱,雨在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停了,他就这样愣愣的站在泥水里凝视着逃走的乐师长。那种眼神——他绝对不会看错,仿佛笼中困兽的、与他一样燃烧着的、属于音乐的灵魂。

 

而在狂奔的马车上喘息的萨列里像是经历一场恶战,而他是不光彩的逃跑的失败者。他瞪大了眼睛,他的心在黑暗里不顾一切的狂跳着,叫嚣着自由和逃亡。

 

“我的天,”他心想,“原来那不是死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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