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涸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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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灵、渊旺即将通贩

快乐的死


      我也是在昨天听人说的,隔壁妞子病的厉害,已经三天没有下床了。我只当没听过,走回屋中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念我的书,倒是我的母亲一直睨着我,一步三挪的过来了,对我又是劝又是哄,先说到隔壁妞子家去年开春借我们的半碗面,又讲到我是这屯里喝过一点洋墨水的学生,忸忸怩怩说不出之后的话。非是到我不耐烦了,放下我的书问一句如何,她才跟我吐出实情来,妞子家摆脱我进城给她带副画像,这画像要画的可不是别人,正是那王府里的雀儿,肖先生。

       养雀儿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宅子里空房多,养几只漂亮懂事的有益无害,那雀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除了形貌可人,也非得有几样绝活傍身不可,有些雀儿善舞、有的善歌、有的会书画、有的琴艺高,府里不但养着他们,更是将他们推出去赚点外快,毕竟地少了,钱不能少。这些雀儿的画像、折扇,甚至是衣角的丝帛都值点钱,每每有人在那台子下为这些玩意打个头破血流。

      喜欢这些雀儿的姑娘们看着画像心痒痒,奈何没有钱和权去城里见那本人一面,就干脆自己写话本,只臆想自己是这雀儿的夫人;有的姑娘看着两个雀儿眉来眼去,甚是养眼,就干脆以他们俩写段佳话,也就博君一笑。后来也将这话本带入那文人聚集的几个场所,大家抽水烟、喝烧酒,听点风流轶事,激起笑声一片,好不快活。

      而这肖先生,是个不得了的风云人物。前段时间有个麦先生将自己写的话本带入这红莲阁中给大家逗乐,没成想这文人聚集的地方也混着宵小,一听是关于肖先生的,转身就把这话本边听边记,回去转述给众宵小听,这一下可不得了,那自比肖夫人的人们可怒火中烧,拿起家里的锅碗瓢盆就冲到红莲阁楼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里面听书的、说书的一股脑的押了出来,扯头发挠脸颊的一顿好揍。那模样活像是犯了疯牛病,旁边的路人竟无一个敢上去劝架,有人问起,只见她们横眉立目的嚷嚷这群人有辱我家夫君的名声。至于她们夫君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文人的话本里,那路人也不敢接着问,怕同那些文人的下场一样,被踢碎了膝盖骨丢在路中央。这还不算完,那杀红了眼的人居然一把火给红莲阁烧了,里面的话本、水烟筒、戏台子全数成了灰。

     “我不去。“我又复拿起我的书,“娘,你怕是忘了前些日子,妞子在村口要打我,说我是收了钱写话本侮辱她夫君的,要不是虎子哥拦着,我现在估计没比她好了多少。”我娘眼一瞪,又说给她点盼头吊吊命也是好的,邻里乡亲的,如果不帮这忙,怕是以后会记恨,往我们井里下泻药。我详细观察着我母亲的神色,若是堵了耳朵看她说话,必将认为她盼望妞子早死。

     妞子的病也就是进过一次城之后得的,回来后跟丢了魂似的,嘴里叨叨着什么神啊鬼的,好好的一姑娘事也不干了,就整天哭着闹着要钱,说肖先生可怜得很,没钱又没住的地儿,她不能坐视不管。一开始妞子爹打骂,妞子妈哄劝,愣是不管用,后来索性就给她几个钱让她在外游荡,她也果真悉数拿去供养她的所谓夫君去了,我再见她的时候她正扶着墙走路,眼冒红光面目发青,模样能止小儿夜啼。

      我十分不能理解的是,王府明明给吃给穿,人家吃的是燕窝鲍鱼,穿的是锦缎丝帛,哪轮得到你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来担忧人家的吃食。我倒是从未见过这位肖先生,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如妞子说的,是所谓的天妒英才。更直接的原因是我架不住我母亲的恳求,收拾了笔墨就出了门。

      我是那个暮春傍晚出发的,夕阳下书看着眼睛酸痛,故而只得坐在牛车上看沿途的人,据车夫说是后两天在那青玉楼肖先生又要登台了。而我眼见她们全都在这条血浸般黄土路上缓缓的走,眼神狂热面目枯槁,犹如千万阴兵入郢都,看得人头皮发麻。我索性扭过头去,不去看她们的模样,去看那埋首的牛,倒也心中舒适些。

      我前脚才落地,后脚就奔向竹翠楼,想与我的伙伴打听一下近况,还特地抄了小道,勾勾搜搜的活像是做贼。我在巷子里快步的走,风在我的脚脖子上打转,像一条不知从何下口的恶犬。可我还没走到巷口,就给人一把拉进了一旁的墙缝,吓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正准备大喊救命,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的朋友老李。他冲着我摆摆手让我往外看,我一瞅,就知道他方才是救了我的命,这近况也不用打听了,竹翠楼的火光映亮了半边的天,那宵小们围着那火狂呼乱叫,她们周围横陈着几具满脸是血、破衣烂衫的尸首,如同被野狗啃过一般残缺不全,那肖先生的俊美容貌被一根旗杆顶在了人人可见的地方,火光下犹如邪神,一时间我竟分不清这是人间还是地狱。老李见我浑身打怵,将我拖进一旁的酒馆里,给我斟上满满一杯,硬灌进去,我才恢复了点神智,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是疯了。”他不看我,原来是另一侧的脸被打的血肿,“那姓肖的现在惹了众怒,好些人拿笔杆子嘲讽他,说他是百无一用肖姨娘。你说这雀儿,琴棋书画一样不行,歌舞也皆是下品,那群人跟发了失心疯似的去捧,逢人便拿出画像来要求人夸赞,夸得不好就是一顿好揍。你知道,有人骨头硬,咬着牙不肯去说两句好话的,反而啐了几口。这群疯子又认定是这文人作祟,冲出来又烧了这竹翠楼。”

“那这尸首·····?”

       “自然是我们几位朋友的。咬着牙不夸那兔儿爷,被活活拿铁钉和凳脚戳死的,”那上酒的小二看了老李一眼,眼神里颇有几分敬畏,嗫嚅了两下嘴唇,终究是退开了,“烧我们家这大家哪里肯,前些日子,就红莲阁被烧的后两天,大家在这里集会抗议,那群人眼见我们人更多了,不再是以多欺少了,居然躲在死胡同里,从裤裆里掏出大把屎尿来掷——啊呀,罢了,不提罢。”老李擦了擦脸上的油汗,几乎是像要拭去不存在的污物般,“你是才回来不知道,那姓肖的便是靠这民间话本起家的,而今成了王府养的雀鸟,就急着改头换面,才养着这么一批败犬,整天烧杀抢掠的,又是女人家,人又多,官府要是挨个打板子得累煞,又要听那鬼哭,实在是不乐意管。”

       我默默无语,举杯喝了一口。若不是妞子家托我来讨一副画作,我定是不愿搅合这趟浑水,但而今也无他法,我只能等到拿到画像再试试有无全身而退的机会。老李见我不说话,长叹一声,结了酒钱,起身一瘸一拐的走进另一头的巷子,我只听见那拖沓的脚步声和一声野猫的惨叫,而后就死寂了。我坐在大堂中也无事可干,只得上楼就寝。

      哪知睡到半夜,又是一阵骚乱,走水的铜锣没响,可见不是火灾,而是人祸,我扒着窗伸长了脖子,之间千百个年轻姑娘像是被雷劈了的赶尸,大呼小叫的往那青玉楼挤去。我慌忙背上包袱,冲进那队伍之中,我的脚几乎不落地就能被推着走,眼看就要撞上青玉楼的柱子,队伍却忽然停住了。青玉楼的老鸨站在那门口——原来是要收钱。

     一瞬只见所有人高举了手,邋遢的手里攥着几两碎银,指甲缝里的血垢和泥土甚至还未完全洗去。那老鸨没好气的接过这些碎银子,还要满不在乎的啐一口,人群蜂拥进入了这暗香浮动的大堂,红纱罩着灯烛,所有人的面目都像是蜡制的,那两颗眼珠一顺不顺的盯着舞台,我不敢细看,也转而去看向舞台。上来的却不是肖先生,而是几个扛着留声机的男人,留声机我在国外见过,当时略微惊讶,此刻不觉得稀奇,只不过是个记录声音的小玩意。而当老鸨说这里面记录着肖先生的一支曲子,其他人的表情像是看见了活佛出世。我毫不怀疑,假如台上是他本人,那么他们肯定此刻已经叩首下跪了。

      留声机被打开了。起先是一段听不清唱词的咿咿呀呀,而后又是锣鼓喧天,若要我评价唱功,只觉得像是鹌鹑被扼住了喉咙。而台下的人却像是集体抽了大烟,一时间如母猿般的呼号此起彼伏,仿佛进入了原始丛林,似乎眼前是一个祭台,而她们正准备将台上的人活活烹吃掉!我感到震悚,我感到恐惧,我在这呼号狂热的人群里如同死去般沉默,而在一堵墙外,在火光的废墟里,在那面邪神的旗帜下,我的同伴们在沉默中死去,他们的名字被贴在王府的告示上,却写着的是‘造谣生事’!

       恍然间我生出几分要逃跑的愿望,无意间我摸到了墙角的楼梯,顺势藏了上去大堂并不大,楼上的房间却是不小,让我几乎疑心这是否是一座空中的楼阁。我听见人声从房内传来,那声音有些许熟悉,竟然就是楼下那留声机里咿呀鬼哭的人!我顺着门缝向内看,房间内觥筹交错,坐满了各路权贵,而肖先生就坐在其中,面色红润,毫无妞子她们所描述的形销骨立。只是那模样让我几乎不敢相认,明明画中的男人双眼有神,星目剑眉,眼前的男人眼角下坠,双眼无神;画中的男人肤白胜雪,眼前的男人却黝黑如碳;画中的男人分明是谦谦君子,眼前的男人却举着酒杯鄙夷的看着楼下的善男信女,骂一句“猪猡”。

        此刻我的体温终于从我的手中褪去了,牙关却紧咬着,让我的朋友死去的、让我的伊甸烧尽的,原来不过是这样的人呵!我从楼上走下来,看着楼下的人间地狱,她们还在掏空自己身上的每一点银砂,去换她们耳中的仙乐,乃至巴不得这乐曲刻在她们的骨头里!

      我回到酒店这才想起画像的事情,刚才必然是错过了,心想自己画一幅也可以顶事。可我怎么画,都是那无神的眼、炭黑的皮肤、鄙夷的模样,四周狂热而散发着欲望的人们,这是我所见的真实,那血浸的土路的上血是假的,那红纱帐的映着的血是假的,而那横陈的尸首上的血是真的。而其中的人所见的真实又是另一幅样子。

     无奈我只好下去重新买了一副画作,却怎么看怎么恐怖,像是噬子的农神。我将它压在最底层,第二天匆匆的赶回去了。

      妞子几近不能睁眼,大夫说决计是熬不过明天中午了。我背着包袱,在妞子爹妈绝望的目光里走近屋中,那气味熏得我泪流满面,像是饥饿与疯狂混合的气味,我打开包袱,拿出画像。之间妞子忽然双眼圆瞪,目露凶光,扑上来就要撕下我的脸皮,我定睛一看,原来拿的是我自己的作品,只得慌忙丢掉,换上那副肖先生的美人图。

      她露出像是吸了大麻的烟鬼一般露出飘飘然的神情。愤怒的血色彻底褪去后留下的黑青的脸色,与我之前在烛光下见过的那些蜡制的人面相差无几。只见她吐息了,形成一团恶臭的黑雾,便倒在床上没了生息,过了大约一刻钟,干涩的哭声在我四周缓慢的响了起来。

       我回到自己的屋中呆坐许久,隔壁的唢呐已经吹响了。我却没来由的想起了那红莲阁的火,想要说句可惜,却又无从说起,最后归于一声长叹,只当那些话本做了妞子的纸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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